“我准备好为之献身”：曼德拉的演讲动摇了种族隔离制度

当“第一被告”在被告席上讲了近三个小时时，他说出了最终改变南非的话。种族隔离的比勒陀利亚法庭静静地聆听纳尔逊·曼德拉关于他一生反对白人少数统治的斗争的叙述得出结论。昆图斯·德·韦特法官在演讲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看着曼德拉。但辩护律师乔尔·约菲记得，在第一号被告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前，“曼德拉停顿了很长时间，直视着法官”，然后说道：

“我一生都致力于非洲人民的这场斗争。我曾与白人统治作斗争，也曾与黑人统治作斗争。我珍视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在这个社会中，所有人和谐共处，机会均等。这是我希望为之奋斗并实现的理想。但是，法官大人，如果需要的话，这是一个我准备好为之献身的理想。”

1964年4月20日，在法庭上的小说家兼活动家纳丁·戈迪默在说出最后一句话后说道：“我从人类喉咙中听到过的最奇怪、最动人的声音来自法庭观众的黑人一方。声音短促、尖锐、可怕：介于叹息和呻吟之间。”

这是因为曼德拉及其同案被告很有可能因反对种族隔离政府而被判处死刑。他的律师实际上试图说服他不要加入“我准备好为之献身”这句话，因为他们认为这可能被视为挑衅。但正如曼德拉后来在自传中写道，“我觉得无论我们说什么，我们都可能会被绞死，所以我们不妨说出我们真正相信的。”

“改变南非的审判”

里沃尼亚审判——曼德拉、沃尔特·西苏鲁、戈万·姆贝基和其他七名反种族隔离活动人士被指控破坏活动——是曼德拉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种族隔离法庭受到指控。从1956年到1961年，他参与了叛国罪审判，这对种族隔离政府来说是一个长期的尴尬事件，最终导致所有156名被告无罪释放，因为国家未能证明他们犯有叛国罪。

1962年，他被指控非法出境并领导黑人工人罢工。他知道自己在这两项罪名上都有罪，所以他决定对种族隔离政府进行审判。在案件审理的第一天，以整洁的西式着装而闻名的曼德拉穿着传统的科萨服装抵达，令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不已。他自己进行辩护，没有传唤任何证人。相反，他发表了被人们铭记为“白人法庭上的黑人”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声称，“子孙后代将宣布我是无辜的，而本应被送上法庭的罪犯是维沃尔德政府的成员”，指的是总理亨德里克·维沃尔德。

1963年10月开始的里沃尼亚审判以莉莉丝里（Liliesleaf）农场所在的约翰内斯堡郊区命名。莉莉丝里博物馆网站指出，从1961年到1963年，该农场是非洲人国民大会（ANC）、南非共产党（SACP）和“民族之矛”（uMkhonto we Sizwe或MK，非国大军事部门）的“秘密总部和神经中枢”。1963年7月11日，警方接到线报，突击搜查莉莉丝里，缴获大量罪证文件，并逮捕了地下解放运动的核心领导层。曼德拉在1962年的审判中被定罪，正在罗本岛服五年徒刑，他被空运到比勒陀利亚接替他成为第一号被告。

国家检察官珀西·尤塔尔没有以叛国罪指控这些人，而是选择了更容易证明的破坏罪，该罪的定义非常广泛，包括侵入等轻罪，最近已被政府定为死罪。得益于从莉莉丝里取得的证据，其中包括曼德拉手写的几份文件以及已成为国家证人的“民族之矛”指挥官布鲁诺·姆托洛（在整个审判过程中被称为X先生）的证词，尤塔尔几乎确信主要被告将被定罪。

曼德拉在自传中解释了他们的辩护策略：“从一开始我们就明确表示，我们打算利用这次审判不是对法律的检验，而是作为我们信念的平台。例如，我们不会否认我们对破坏行为负有责任。我们不会否认我们中的一群人已经放弃了非暴力。我们关心的不是逃脱或减轻惩罚，而是让审判加强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不惜一切代价。我们不会在法律意义上为自己辩护，而是会在道德意义上为自己辩护。”

被告及其律师决定，曼德拉将不以证人身份（将接受盘问）展开辩方陈述，而是以被告席上的陈述为证。这种形式可以让他不受干扰地发言，但其法律效力较小。

曼德拉写道，他“花了大约两周的时间起草他的演讲，晚上主要在我的牢房里工作”。他首先将其读给他的同案被告，后者经过一些调整后批准了文本，然后将其传递给首席辩护律师布拉姆·费舍尔。费舍尔担心法官可能会误解最后一段，因此他请辩护团队的另一名成员哈尔·汉森宣读。汉森的态度明确地说：“如果曼德拉在法庭上读到这篇文章，他们会把他直接带到法院后面并把他吊起来。”

辩护团队的另一名成员乔治·比佐斯写道，纳尔逊仍然坚持“这条线应该保留”。比佐斯最终说服曼德拉调整措辞：“我建议纳尔逊说他希望为自己的理想而活并实现他的理想，但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准备为之献身。”

4月19日晚，比佐斯得到曼德拉的许可，将他的声明副本交给戈迪默。受人尊敬的英国记者安东尼·桑普森非常了解曼德拉，他恰巧和她住在一起，他带着文字退休到戈迪默的书房。比佐斯写道，“似乎过了几个小时”，桑普森“最终回来了，显然被他所读到的内容所感动”。桑普森没有对文本进行重大修改，但他确实建议移动一些段落，因为他认为记者可能会正确阅读开头和结尾，并浏览其余部分。

戈迪默似乎没有建议更改措辞，但她确实看到了几份草稿。她也对最终版本感到满意。

来自被告席的声明

尤塔尔被辩护团队不断要求提供法庭笔录的要求所欺骗，花了数周时间准备盘问曼德拉，当费舍尔宣布曼德拉将在被告席上发表声明时，尤塔尔明显感到震惊。他甚至试图让法官向曼德拉解释他犯了法律错误。但一向面无表情的法官笑着驳回了这一请求。曼德拉本人是一名律师，由该国一些最优秀的法律人才代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曼德拉说道，“法官大人，我是第一个被告。我立即承认，我是帮助成立‘民族之矛’的人之一，并且在1962年8月被捕之前，我在其事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由于最近恢复了曼德拉讲话的原始录音，我们现在知道他的讲话长达176分钟，而不是通常引用的四个半小时。

正如《塑造南非的演讲》（Speeches That Shaped South Africa）一书的作者玛莎·埃文斯所解释的那样，曼德拉“坦诚地承认了针对他的一些罪行，然后对导致‘民族之矛’成立和采取武装斗争的条件和事件进行了令人信服和详细的叙述”。

他详细讲述了非国大的非暴力传统，并解释了他计划破坏的原因：“我并不是出于鲁莽的精神而计划的，也不是因为我热爱暴力。我之所以这么计划，是因为我对我的人民遭受白人多年的暴政、剥削和压迫之后出现的政治局势进行了冷静和清醒的评估。”

演讲的最后一部分重点讨论了南非的不平等和南非黑人的人性化，曼德拉认为该国的白人很少承认这一点：

“白人倾向于将非洲人视为一个独立的族类。他们不认为他们是有自己家庭的人。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有情感，我们像白人一样坠入爱河，我们想和我们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就像白人想和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一样，我们想要赚钱，足够的钱来养家糊口。”

并且：“最重要的是，法官大人，我们需要平等的政治权利，因为没有这些权利，我们的残疾将是永久性的。我知道这对这个国家的白人来说听起来是革命性的，因为大多数选民将是非洲人。这使得白人害怕民主。但不能让这种恐惧妨碍确保种族和谐和所有人自由的唯一解决方案。”

有趣的是，戈迪默指出，这篇演讲“读起来比说得好得多。曼德拉的演讲确实非常令人失望，犹豫不决、牧师式（如果有这样一个词的话）、无聊。直到最后，这个人才出现。”

不绝如缕

曼德拉讲话后，几名被告接受了盘问。沃尔特·西苏鲁给戈迪默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西苏鲁太棒了。多么矛盾啊，他几乎没有受过教育，而曼德拉却拥有法律学位！他思路清晰、切题，在对尤塔尔的回复中从来没有遗漏过任何一个要点。”

辩护团队取得了一些小胜利，德·韦特法官经常告诉法庭，尤塔尔未能证明这一点或另一点。5月中旬听取最终辩论后，法庭休庭三周，以便法官考虑他的判决。

对于主要被告来说，判决总是有罪的。避开绞索成为辩护团队的第一要务。在法庭上，这需要要求世界著名小说家、强烈反对种族隔离的自由党领导人艾伦·佩顿提供减刑证据。

但真正的行动发生在法庭外，桑普森在他的曼德拉授权传记中写道：“国外日益增长的支持使被告受到鼓舞，不仅来自许多非洲国家，更令曼德拉惊讶的是，来自英国的支持。 1964年5月7日，英国首相亚历克·道格拉斯-霍姆主动向维沃尔德发送有关审判的私人信息。但休·萨瑟恩·斯蒂芬森爵士（英国驻南非大使）建议‘不应再施加压力’，并且与一些已发表的报道相反，没有证据表明该信息已发送。当南非大使当月拜访外交部时，他被告知政府现在对南非采取更强硬立场的压力较小，尽管死刑将使问题再次达到紧要关头。”

判决前一周，比佐斯到英国总领事莱斯利·明福德（Leslie Minford）比勒陀利亚的家中拜访了他。“当我离开时，莱斯利用手臂搂着我的肩膀说，‘乔治，不会被判处死刑的。’我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一方面，他喝了很多威士忌。当然，我觉得我不能依赖这些信息，也不能告诉团队或我们焦虑的客户。”

曼德拉、西苏鲁和姆贝基决定不上诉，即使是死刑，这进一步加大了赌注。当曼德拉听取量刑辩论时，他手里拿着一张手写的便条，上面写着：“如果我必须死，请让我向所有人宣告，我将作为一个男人迎接我的命运。”

1964年6月12日上午，佩顿和汉森发表减刑讲话。气氛紧张。比佐斯指出，“德·韦特法官不仅没有注意到人们所说的内容，而且他似乎也没有在听。”他已经打定主意了，等手续办完之后，他就宣布：“我决定不判处最高刑罚，在这种情况下，最高刑罚通常是对此类犯罪的惩罚。但根据我的职责，这是我能表现出的唯一宽大处理。所有被告均被判处终身监禁。”

“民族之矛”的主要历史学家图拉·辛普森教授告诉半岛电视台：“没有证据表明德·韦特受到国家的信任。我不认为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是一个政治判决而不是司法判决。”

罗杰·索撒尔（Roger Southall）教授是数十本有关南部非洲政治的书籍的作者，他也同意这一观点。他告诉半岛电视台：“当时，有很多猜测是南非政府是否受到压力以确保不判处死刑。但也没有证据表明南非政府进行了干预。这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必须假设法官了解国际和当地的趋势。”

照常营业？

索撒尔表示，“里沃尼亚得到了广泛的全球宣传。但审判结束后，曼德拉似乎就被遗忘了。曼德拉和其他非国大高级人物要么被关在罗本岛，要么在流亡中相对默默无闻。” 索撒尔继续说道，“资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南非。种族隔离政府似乎完全掌控了局势。抵抗已经死了。 对于非国大来说，这是一个极其严峻的时期。”

索撒尔指出，“随着德本罢工和工会运动的复兴”，这种情况直到1973年才开始发生变化，而此前工会运动已经被打得屈服了。黑人工会运动的重生标志着反对派政治新阶段的开始。1976年6月16日，种族隔离警察向索韦托黑人镇学生的和平抗议活动开枪，导致15人死亡，事态进一步升级。随后的八个月里，暴力事件在南非蔓延，造成约700人死亡。

新一届领导人领导下的黑人反对种族隔离的复兴恰逢经济衰退。索维托起义后，外国投资者纷纷逃离南非，暴露了种族隔离政府依赖廉价劳动力和采矿业以及断然拒绝对有色人种进行有意义的教育的根本缺陷。种族隔离政府在白人学生身上的每个孩子的支出是黑人学生的大约12倍。

到了20世纪80年代，即使是种族隔离政府也可能看到一些事情必须改变，1983年，总理彼得·威廉·博塔宣布计划将多种族和印度裔南非人纳入新的“三院制”议会，但不包括南非黑人。他的计划适得其反，在新成立的南非民主统一战线（UDF）的领导下前所未有地团结了反对派。南非民主统一战线的主要要求之一是无条件释放所有政治犯，特别是曼德拉。1983年8月成立后不久，该战线就囊括了来自南非社会各阶层的近1000个不同组织。博塔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他。

1984年，当非国大流亡领导人奥利弗·坦博要求他的支持者“让南非变得无法治理”时，各乡镇纷纷奋起反抗。1985年情况变得如此糟糕，博塔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但这也是与曼德拉开始试探性秘密会谈的一年。

图标重新出现

索撒尔说道，“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开始偶尔呼吁释放曼德拉。”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释放纳尔逊·曼德拉”成为全球范围内持续不断的口号，集会上引用了“我准备好为之献身”这句话，并将其印在T恤上。索撒尔表示，“在某种程度上，非国大‘发明’了这个版本的曼德拉。直到1976年，种族隔离政府在将他从公众记忆中抹去方面做得非常出色。”

如果曼德拉在里沃尼亚被判处死刑，会发生什么？人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寻找可能的答案。20世纪80年代全球反种族隔离运动的另一位典型人物是黑人意识运动的年轻领袖史蒂夫·比科（彼得·加布里埃尔热门歌曲的主题），他于1977年被种族隔离警察折磨致死。辛普森说道，“当你处决人时，你也可能会产生神话。如果他们处决了曼德拉，他将在不同的斗争中成为不同的偶像。”

梦想实现了

1990年2月11日，曼德拉出狱。自里沃尼亚以来，他首次在开普敦市政厅的阳台上向支持者发表讲话。他在演讲开始时说道：“我站在你们面前，不是作为先知，而是作为你们人民的谦卑仆人。你们的不懈和英勇牺牲使我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所以，我将我的余生交托在你们的手中。”

最后，他引用了1964年被告席上声明的最后几行，解释称“它们在今天和当时都是真实的”。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曼德拉首先走上了危险的民主之路，然后成为该国第一位民选总统，他实现了“民主自由的社会，所有人和谐相处并享有平等机会”的愿景。

1993年，当非国大的克里斯·哈尼被种族隔离支持者暗杀时，曼德拉敦促愤怒的支持者不要破坏和平进程，承担了国家的道德领导权。就任总统后，他多次公开表示和解：他与被杀的种族隔离总理维沃尔德的遗孀一起喝茶，并在1995年向几乎全是白人的南非队颁发世界杯奖杯时，穿上了跳羚队橄榄球球衣（对许多人来说，这是白人至上的象征）。

后记

2013年曼德拉去世后，美国总统贝拉克·奥巴马在追悼会上发表讲话，不出所料地引用了里沃尼亚被告席声明的最后一段。到了那个阶段，南非已经有人觉得曼德拉是一个“背叛者”，因为他在过渡时期对白人过于宽容。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不平等现象继续困扰着这个国家，南非正处于民主 30 年来竞争最激烈的大选的风口浪尖，南非的年轻黑人指责曼德拉出卖自己的行为已是司空见惯。索撒尔并没有太认真地对待这种说法：“那些说他背叛的人要么太年轻，要么太健忘，无法意识到我们离内战有多近。曼德拉为实现和平过渡发挥了巨大作用。”

辛普森表示，“现在，经过三十年的民主，白人统治与黑人统治之间仍然存在紧张关系。南非不是曼德拉梦想的国家。他可能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但我们不能忘记，许多出错的政策都是他推出的。可能扭转了局面，但也可能没有。”

索撒尔指出，“你不能把我们现在的处境归咎于曼德拉。他在一些个别的事情上犯了错误。但他也做对了很多事情。”

曼德拉是尼克·达尔与马修·布莱克曼合著的新书《传奇：让南非变得更好的人》（Legends: People Who Changed South Africa for the Better）中介绍的12名非凡名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