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边界：俄罗斯为什么想从世界地图上抹去乌克兰？
自二战结束以来，以吞并土地为目的的扩张主义侵略已经明显褪去，而发动战争以吞并一块新的土地似乎也成为了历史的翻页，成为了一种过时的冲突形式。但是，这一既定原则现在正受到俄罗斯对乌克兰战争的严峻考验，特别是如果俄罗斯打算将整个乌克兰吞并的话，这将诱使许多国家重新使用武力来扩大边界。
长期以来，俄罗斯总统普京一直辩称，乌克兰从来没有像他在2008年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而存在。普京在今年2月份进行的一次演讲中阐述了自己的立场，并称“现代乌克兰完全是由俄罗斯制造的”。在那次演讲过去的几天之后，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俄罗斯军队对乌克兰发起军事行动，随着俄罗斯坦克启动并越过乌克兰的边境，俄罗斯总统也许是在执行一项旧时的目标，那就是彻底从地图上抹除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个乌克兰。
俄罗斯的这场军事行动似乎与我们所处时代的本质背道而驰。数十年来，这种吞并土地的入侵行动被视为只在过去存在的事物，而事实上，上一场类似的扩张主义入侵，还发生在三十多年前，当时，一个国家（伊拉克）试图完全占领另一个受到国际承认的国家（科威特）。我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摒弃了扩张主义的入侵，并使之构成了当今世界秩序的基础——该秩序承认国际边界的神圣性。尽管为了推翻他国政权而以其他形式进行的战争仍在持续，例如入侵伊拉克或干预他国内战的进程，但其目的并不是改变当前的版图或是吞并他国的领土。
事实上，各国对尊重他国领土及其主权的承诺并不完整，但是各国仍试图使国际边界神圣化，或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因此，尽管国家面临许多的危险，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内，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入侵以重新划定边界，很可能并不在这些危险之列。战争的起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发动战争以吞并一块新的土地似乎是历史的翻页和一种过时的冲突形式。
而现在，随着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的军事行动，这种习俗似乎自二战以来第一次受到了可怕的考验。乌克兰战争把我们带回了过去的时代，而那是一个比我们当前的时代更加暴力的时代。如果国际社会允许俄罗斯吞并乌克兰（或者吞并其中的一部分），那么，其他国家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并开始使用武力改变国际边界，将会爆发大量的战争，那些旧日的帝国也将寻求恢复其昔日荣光，而今天我们所知道的很多国家，都将面临被从地图上抹去的危险。
保卫边界
这种现象被称为“国家之死”，即一个国家失去对其外交政策的控制，转而被另一个国家控制，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国家自愿放弃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作为独立国家的行动。在现代国家时代之初，“国家之死”及其蔓延的原因之一，是在公开使用武力方面的崩溃。总体而言，在1816年至1945年期间，平均每3年就有一个国家消失，在此期间，世界上近四分之一的国家都在其历史的某个时刻遭受了暴力死亡——敌人的军队入侵了这些国家的首都，并且吞并了它们的土地，而这些国家也无法再在国际秩序中作为独立国家而开展行动。
那些被夹在敌对国家之间的国家尤其容易遭到被占领的威胁。例如，奥地利、普鲁士（后来的德国）与俄罗斯在1772年至1795年期间瓜分了波兰，从而使波兰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完全从欧洲地图上消失。巴拉圭也在1870年遭遇了类似的命运，当时，它输掉了对阿根廷和巴西的战争。而20世纪初的朝鲜也同样如此，当中国与俄罗斯在朝鲜领土内发生了一系列的战争之后，日本入侵了朝鲜。
除了地理位置不佳之外，与殖民大国没有建立外交关系也是脆弱国家的风险因素之一。在18世纪和19世纪，与法国和英国等帝国主义强权缔结贸易协定的非洲和亚洲国家，比拉丁美洲和中东的其他国家更容易死亡，这是因为后者通过让这些大国设立领事馆和大使馆而与之建立了牢固的官方关系，相比之下，与主要大国建立贸易关系并不足以让它们放弃入侵的想法。
换而言之，国际秩序是一项基于“政治承认”的等级制度，它有效地涉及决定对哪些国家侵略属于合法行为，决定哪些国家的地位稍高一些，而不是任人宰割。例如，英国与其前殖民地印度大陆上的国家签署了协议，例如信德、旁遮普和那克浦尔，从而使这些国家的印度领导人认为这些协议便相当于一种官方承认。然而，英国从未采取与之建立外交关系的措施，而这项政策实际上构成了入侵的前奏。
逐渐地，各国领导人们开始抵制当时惯用的入侵原则。在20世纪初，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率先开展这些努力，以支持尊重各国领土完整的原则。在威尔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宣布的著名的十四点原则中，其最后一点强调了保护国际联盟成员国的必要性。威尔逊认为，国际联盟的成员国“无论大小，都可以互相提供保障，以维持其政治独立和领土统一”。
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威尔逊对命运自决原则的承诺仅限于欧洲国家，因此，尽管他允许波兰人取得独立，但他却没有回应埃及人和印度人提出的类似要求。需要指出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埃及经历了1919年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获得独立和驱逐英国占领军的呼吁。除此之外，威尔逊很容易坚持维护各国领土完整的原则，因为他已经完成了本国的扩张，其中包括向西扩张，并控制了土著居民的土地，而在此之后，他也没有了进一步扩张的野心。无论如何，威尔逊的确在国际政治中提出了一种否定扩张主义侵略的新原则，而他的继任者们，例如反对意大利在1935年入侵埃塞俄比亚的富兰克林·罗斯福，也追随了他的观点。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扩张主义的入侵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却已经大幅消褪。此外，以色列对其附近几个地区的占领，以及阿根廷占有福克兰群岛的尝试，这些说明各国虽然基本上都想干涉彼此的事务，但却没有改变国际边界的意愿，更不用说一次性吞并一个受到国际承认的国家。例如，当苏联在1956年入侵匈牙利时，它并不是想要占有匈牙利的领土，而是想要阻止它退出华约，并在那里建立一个亲苏的新政权。
尽管有些占领在实际上等同于国家的“暴力死亡”，例如美国在20年前对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入侵，但是华盛顿并不打算将其中任何一国的领土纳入囊中，而只是推翻了这两个国家的统治政权，同时维持其国际边界。事实上，扩张主义动机的缺乏并不会使侵犯其他国家主权的行为去残暴化，但它构成了理解当前国际秩序的一项重要差异。尽管二战之后的大多数战争都存在问题，但是地图上的基本情况却能大致保持不变。
“尊重国家领土完整”原则的出现
是什么导致了二战结束后扩张主义入侵的突然衰落？政治学教授玛莎·芬纳莫尔、凯瑟琳·西金克指出，正是这些实际上为某种国际参与者的可接受行为设定标准的原则。在我们今天的案例中，这些参与者就是民族国家。明确反对扩张主义入侵原则的领导人已经意识到，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内的大多数冲突都是因土地而爆发的，因此，他们提出了反对一个国家侵占另一个国家土地的原则，以作为在1945年之后为实现更广泛的国际和平而提出的计划内容之一。当时，从战争中崛起的美国比其他所有盟友都更强大，它认为坚持这项反对扩张主义入侵的新原则将是维持国际稳定的保障，因此，这项原则被纳入了《联合国宪章》，此外，新取得独立的国家也将其纳入了阿盟、非洲统一组织等区域组织的章程之中。
各国遵守国际原则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些国家坚持该原则，是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扩张主义的野心；还有些国家坚持该原则，是因为这些原则已经成为了它们世界观的一部分，并且难以想象要去违反这些原则；还有些国家是因为害怕国际制裁，或者受到了更强大力量的震慑。此外，也有一些国家虽然实力强大，但它们坚守这些原则，因为它们深知，实地的冲突正是引发战争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这些国家将国际秩序的稳定视为其大国利益的一部分。
尽管存在许多好处，但是“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和拒绝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却产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后果，其中之一便是国际边界的巩固，从而为失败的国家及其崩溃创造了适合的条件，根据政治学教授布瓦兹·阿特兹利的说法，“边界的稳定”将弱小国家的领导人从关注边界的负担中解放了出来。例如，扎伊尔——现在的刚果（金）——著名的独裁者蒙博托·塞科便成功地将精力集中在为个人的利益开采该国的自然资源上，而没考虑去建设一支强大的军队来保护他的国家，因为尽管该国非常弱小，但他却根本没有感受到针对其边界的威胁。
正如社会学教授安娜·希罗纳卡所指出的那样，扩张主义入侵的衰落也助长了“无休止的战争”。机会主义领导人不再通过直接占领土地的方式来解决领土控制方面的冲突，而是倾向于干预弱国的内战以延长冲突期限，并破坏其不稳定的政府（因为在现代国际秩序中，一次性夺取他国的土地非常困难），而这就是南非上世纪80年代在安哥拉所做的事情，以及伊朗后来在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所做的事情。
因此，摒弃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并非巧合，因为随着核力量时代的到来，那场战争中出现的暴行促使大国避免在未来发生这样的战争。此外，全球化降低了扩张主义入侵所带来的经济优势，而国与国之间贸易的增长使它们能够在不诉诸武力的情况下获取资源。这不仅仅保障了边境安全，还让民族国家本身也成为了一种具有价值的商品，其中部分原因是在战后新独立的国家领导人相信了新的原则，并且相信他们的新生国家不会倒下。然而，正是这些新兴国家的公民——其中许多人身处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内，他们看到了当下发生在乌克兰的事情，并且对他们国家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脆弱的地图
今天，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凸显了放弃扩张主义入侵原则的错误性，而其命运将部分取决于当前战争的进程，以及普京在乌克兰对这项原则的破坏程度。如果普京成功推翻了乌克兰政权并以亲俄政权取而代之，那么他可能会公然改变该国的政治制度，并对乌克兰人民造成严重的打击，但却不会对拒绝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构成任何挑战，这是因为乌克兰将继续像过去一样，但却处于俄罗斯的非直接的有效控制之下。同样，如果普京试图在全世界视而不见的情况下吞并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那么，他就会削弱尊重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即便不是对其造成完全的破坏，因为乌克兰大的部分地区仍将在基辅的统治下维持统一。
但是，也有合理的理由担心普京的野心超出了这些有限的目标。因为他在寻求的不仅仅是在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内建立一个亲俄的政权，或者夺取该国的部分地区，因为他在言论中质疑了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而存在的合法性。最终，他可能会寻求重新绘制欧洲地图，并恢复俄罗斯帝国的部分旧日荣光。而如果普京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尊重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的命运，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全世界的反应。
幸运的是，世界各国对俄罗斯当前军事行动的反应表明，它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达成了保护这项原则的共识（西方主要国家目前对俄罗斯怀有敌意，而较小的国家则对乌克兰的命运感到担忧），而这项共识已经体现在前所未有的针对俄罗斯的制裁洪流中，以及为提供支持和救济而发起的捐款运动，还有欧洲国家向乌克兰提供的武器。如果这种支持力度减弱，那么乌克兰的邻国，例如摩尔多瓦、波兰和罗马尼亚，就可能会对自身的国家主权感到担忧，而实际上它们的确非常担忧。
对乌克兰主权的保护恐怕并不值得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特别是这场冲突可能升级为一场核对抗——世界并没有必要仅仅为了坚持放弃扩张主义侵略的原则，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然而，我们绝不能忽视对当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所产生的血腥代价，而西方国家现在正试图在坚决应对俄罗斯入侵和避免加剧冲突的不幸后果之间取得平衡。
这里需要提请大家注意，指控俄罗斯犯下侵略他国罪行将会发生什么。俄罗斯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之一，它可以使用一票否决权推翻将其提交国际刑事法院的决定，这一事实向我们表明，拒绝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存在令人不安的脆弱性，即在大国坚持破坏国际原则时，其他国家很难维护这些国际原则。如果国际社会不坚守这项原则，那么，处于大国边缘的国家则将面临最大的灭亡风险。如果我们重回“国家之死”的那个世界，那么最令人担忧的一方面就是入侵行动对平民造成的影响。那些想要夺取土地的部队往往会发动一场残暴的攻击运动——类似于当前发生在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的情况，以击退抵抗并清空其居民所在的城市。换而言之，如果尊重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被否定，那么我们不仅会看到战争爆发的增加，而且其中的暴力行为也会进一步加剧。
但是，如果国际社会未能完成这项任务，乌克兰（以及其他类似国家）的希望也不会熄灭，因为历史告诉我们，在自1816年以来死于暴力的国家中，有半数已经复活，并且衡量这些国家在死后复活的可能性的重要指标之一，在于它是否出现了一场全国性的抵抗运动，这类运动的强度是侵略国难以预测的——只有少数侵略和占领运动可以最终成功地实现其遥远的政治目标。然而，当今世界上渴望入侵其邻国之一的国家，可能已经从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中汲取了教训，那就是不会因其发动扩张性入侵而受到惩罚的可能性。
历史会出现倒退吗？
我们认为，在我们为原则制定好基础之后它们就能永远存在，这种想法似乎让我们倍感轻松。然而，让我们看看，在最近的历史中已有多少国际原则和规则已经褪色甚至消失。如今，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通过决斗来解决分歧，政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发表官方声明以发动战争，也不再像17世纪那样充满针对主导国际政治的国家领导人的公开暗杀行动（尽管秘密暗杀仍在继续）。如果放弃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像它之前的一些原则那样，被抛入了古代习俗的坟墓，那么，历史将会出现倒退，而全世界将回到一个残酷的时代，即国家出现暴力死亡的时代。而这并不意味着该原则首先开启了一个和平世界。自1945年以来，世界上爆发了无数的战争，但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国家之间为解决有关领土和主权控制的争端而进行的某种类型的战争，却有所消退，而如果这种冲突模式再次出现，那么这种转变所产生的后果最终将由平民承担。
让我们看看当今世界范围内的数十起领土争端吧，其中，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这场暂停的冲突的当事方，此外，台海局势也成为了大国决策者关注的问题。如果在一夜之间以武力夺取土地成为了可以接受的事情，那么，那些长期陷入土地争端的国家领导人便可能会以武力方式解决冲突，并且可能试图吞并那些拥有主权的人民。
国际原则和现有法律制度帮助我们阻止土地冲突升级，并为管理和解决冲突提供了非暴力的途径。例如，国际法院裁决了1986年萨尔瓦多和洪都拉斯之间的争端，以及上世纪90年代巴林和卡塔尔之间的另一场争端，联合国和美洲国家组织则解决了厄瓜多尔和秘鲁在1998年发生的争端。小国往往是因为它们的规模和战争成本，以及大国对它们的支配地位，而同意前往对话桌；而大国之间的冲突，特别是鉴于西方大国在世界某些地区内出现的霸权衰落，则似乎很难通过国际裁决的方式来解决。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必将产生后果，而这将远远超出俄罗斯和乌克兰本身。如果尊重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完全消退，那么地球表面将会暴露出各地当前的领土争端，并且使数百万公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脆弱。目前，这场战争的后果似乎仅限于乌克兰、俄罗斯和那些接收乌克兰难民的国家。然而，这场战争所铺就的道路可能会导致尊重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和放弃扩张主义入侵的原则，成为当前这场战争的牺牲品之一，而在此之后，各国将不得不准备好保卫自身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