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普京不会成为斯大林

2021年12月28日,俄罗斯人权组织“memorial”的支持者们聚集在圣彼得堡的“索洛维茨基”(Solovetsky Stone)纪念碑前敬献鲜花。在此之前,俄罗斯最高法院裁定该组织因违反有关外国特工的法律而被关闭 (路透社)

在去年12月底,俄罗斯一家法院裁定关闭人权组织“Memorial”,该组织致力于保存人们关于苏联政治迫害时期的记忆。1989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安德烈·萨哈罗夫及其他苏联异见人士在苏联改革之路的巅峰时期建立了该组织。而在当时,戈尔巴乔夫对言论自由的开放政策使人们能够公开谈论列宁和斯大林等苏联领导人犯下的错误,包括种族灭绝罪行在内。

这一事件所带有的悲剧性象征意义难以尽述。正式宣布该组织为非法组织的理由是,它被控未能遵守有关“外国特工”的法律——但这一术语立即唤醒了人们对20世纪苏联恐怖主义的回忆。

对该组织的关闭,是对俄罗斯公民社会的一个重大打击,而且它发生在俄罗斯政权大规模镇压异见者的浪潮之中——这也是自普京2000年上台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尔尼在去年1月从德国返回俄罗斯时被投入了监狱。在此之前,纳瓦尔尼被前苏联制造的化学武器“诺维乔克神经毒剂”所毒害,几乎丧命。由调查媒体“Bellingcat”和纳瓦尔尼的团队进行的一项调查,认为俄罗斯特勤局需要为此次投毒事件负责。

俄罗斯当局继续镇压纳瓦尔尼领导的反对派的残余势力,导致数百名活动人士和重要公众人物被迫移民,另外一部分立场最强硬的人士则遭到了监禁。更糟糕的是,“Memorial”成员之一、曾在卡累利阿地区发现一个巨大的斯大林时代的杀戮场的著名古拉格(前苏联负责管理劳改营的政府机构)历史学家尤里·德米特里耶夫,也因捏造的恋童癖指控而被判处15年监禁。

这种镇压政策不禁让人记起了历史上的相似之处。在新年前夕,反对派活动人士发布了前苏联庆祝1937年到来的明信片,就在这一年,斯大林的恐怖主义达到了顶峰——成千上万的无辜人员被逮捕和处决,但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下了任何具体的罪行,只是为了完成消灭“人民之敌”的任务配额。

尽管与俄罗斯历史上在20世纪最悲惨的一段时期存在明显的联系,但是这个国家当前发生的事情,却是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21世纪的故事。

普京是真的打算抹去苏联政治迫害时期遇难者的记忆,并像一些批评人士担心的那样将自己变成一个新的斯大林,并发动另一轮种族灭绝的浪潮吗?那些关注俄罗斯政治的人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2015年,一家国营的古拉格历史博物馆对外开放。2017年,普京又在莫斯科为悼念恐怖主义受害者而建立的巨大纪念碑“悲伤之墙”揭幕。

2020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为恐怖袭击受害者建立一个数据库。它将成为一个由政府控制的数据库,以取代“Memorial”组织的研究人员在过去30年内苦心建立的数据库。而这些细节就为理解普京的动机提供了突破口。

引起普京愤怒的,并不是“Memorial”组织进行的历史研究。其真正的原因在于,该组织将这种努力与当前捍卫人权的行动联系在一起。该组织拥有自己的人权中心,并监测针对政治犯的虐待行为。它还在莫斯科的前克格勃办公楼前组织了一年一度的守夜活动,并有数千人来到这里以念出恐怖主义受害者的名字,以便向当代的人权践踏者发出“永不再犯”的强烈信号。

作为一名前克格勃官员,这位俄罗斯总统以控制欲著称。他并不是真的反对意识形态的多样性,而是想成为其幕后的控制者。在普京执政的20年内,他所领导的政府一直在努力培育忠诚的民族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甚至是新纳粹组织,以替代那些强烈反对普京政府并参与政治斗争的意识形态组织,而且他也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

在1987年的苏联电影《被遗忘的长笛曲》中,对这一经典的特工策略进行了精彩的讽刺——片中的克格勃角色说道:“阻止自发运动的最好方法,就是组织和领导它。”而这句口号在现代俄罗斯政治中已经被广泛使用。

这就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通过关闭“Memorial”组织,同时建立忠诚可靠的机构来研究苏联历史上的反人类罪行,克里姆林宫正在扫除俄罗斯社会内的自由主义势力。但同时,它仍以同样的方式在试图操纵其他的反自由主义派别,而该派别倾向于否认这些恐怖主义罪行或是为之辩护。

与其他地方一样,俄罗斯20世纪极权主义的崇拜者往往集中在执法机构和军队内,并在这些需要在工作中携带武器的人员内,形成了一种专业的反文化现象。

这就是为什么,在公开谴责斯大林的恐怖行径和常常以消极措辞提及1937年的同时,普京又对其调查委员会内的官员们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该委员会正需要对当前的镇压行动负责,正如在上世纪30年代消灭“人民之敌”的秘密机构需要其行动负责一样。除此之外,普京还同意俄罗斯的共产党领导人在红场庆祝斯大林的生日。

与此同时,普京政权又一直在无情地镇压被它视为对手的极左势力。来自极左翼阵线的年轻共产主义者们,又因被控在2011年至2012年的莫斯科沼泽广场(Bolotnaya)抗议活动中阴谋推翻政府而被判入狱。

今年的镇压浪潮打击了以共产党的名义参加全国和地区选举的温和左翼人士。莫斯科共产党主席瓦列里·拉什金与纳瓦尔尼的运动保持着暧昧的关系,而他也面临着指控,许多人认为,这也是出于政治动机。

本着同样的精神,克里姆林宫一直在讨好极右翼团体。例如,它已允许总部位于圣彼得堡的“Rusich”组织内的新纳粹分子加入瓦格纳雇佣军,而后者曾被用在乌克兰、叙利亚等冲突中,以实施“可否认的”军事干预。

与此同时,克里姆林宫又对极右和民族主义阵营实施了严厉的镇压,该阵营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和许多活动人士都被判处了长期的监禁。在2020年,最著名的新纳粹主义分子马克西姆·马辛克维奇(Maksim Martsinskevich,又名“Tesak”,意为“砍刀”),在可疑的情况下死于狱中,律师称他的身体上有遭受酷刑的痕迹。马克西姆的许多同党都逃跑到了乌克兰,并在那里加入了准军事组织“亚速营”,以打击受俄罗斯支持的部队。

普京政权将20世纪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视为“时尚品牌”——在视觉上很有吸引力,但在现代政治中却毫无意义。该政权只关心追随者的忠诚度。这就是它当前针对历史记忆所采取的政策。该政权还敏锐地意识到,来自美国的对手也在企图操纵历史记忆,目的是在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其他邻国内煽动两极分化与激进的民族主义。

从20世纪的视角来理解21世纪的俄罗斯,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会与地缘政治一起,掩盖现代政治技术和全球化的真正力量,而这些力量正在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发挥作用——该国发现,自己处于席卷欧洲和美国的全球非自由民粹主义浪潮的前沿。而从21世纪的视角来讨论今天的俄罗斯,则可能有助于阐明这个国家当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包括当前出现在该国的镇压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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