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非撰写亲俄宣传的“幽灵记者”

八名抬棺人——其中一些人身穿印有国际足联标志的运动服——将棺材扛在肩上。在他们旁边，裁判的哨声与送葬队伍唱出的歌曲相呼应。

2020年9月，数百人聚集在中非共和国的一个体育场，送别让-克洛德·森德奥利。

森德奥利是首都班吉一所中学的老师，也是该国足协的裁判。他去世后，学生们在学校的Facebook页面上发帖缅怀他们深爱的老师，而国际足联在2020年讣告中也提到了他的名字，结束了他的人生旅程。

但没人知道的是，即使他被安葬了，他的身份却仍不为人知。

在随后的几年里，森德奥利的照片成为亲俄宣传活动的一部分——该活动利用他的形象打造了一个虚假人物，其文章发表在十多个非洲国家的媒体上。

正是他最后告别的图像和视频帮助半岛电视台揭露了这一宣传活动，并证明这个自称是地缘政治专家的人根本不存在。

付费内容

“晚上好，先生。我叫奥宾·库特勒，是TogoMedia24的记者，”半岛电视台调查部门(I-Unit)获得的2022年2月WhatsApp消息写道。

负责这家多哥新闻网站的编辑和出版的库特勒写道，“我想知道在你们的网站上发布已经编辑过的文章的条件。”

布基纳法索报纸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该编辑回答道，“我们会看一看，如果符合我们的编辑准则，我们就会发表。”

与世界各地的许多媒体一样，布基纳法索的出版物收入也在减少。

因此，许多人开始寻找新的收入来源，包括发布付费内容。通常，这些付费文章会宣传产品或服务，但有时性质不同。

这就是一个例子。

与布基纳法索编辑取得联系的记者库特勒寄来了多篇文章中的第一篇。编辑告诉库特勒：“文章没有签名”，指的是没有署名。

“对不起。格雷戈尔·西里尔·东戈巴达是作者，”库特勒回答道。

不久之后，文章就发表了。库特勒后来给报社寄去了稿费，大约80美元。

身份被盗用

根据社交媒体资料，格雷戈尔·西里尔·东戈巴达是来自中非共和国的政治和军事分析员，现居巴黎。他发表了至少75篇文章，主要涉及法语非洲的政治局势。

他关注的是俄罗斯、法国和联合国的作用，其文章的标题包括“西非反法情绪的原因”和“法国嫉妒俄罗斯在马里取得的成功”。

分析这些文章，几乎所有文章都表达了一个明确的观点——法国在非洲的影响力对非洲大陆有害，而俄罗斯士兵的存在则对非洲大陆有益。

但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东戈巴达的某些方面不对劲。

I-Unit的分析显示，东戈巴达的第一篇文章出现在2021年2月，并且没有证据表明他在此之前存在。

他自称是政治和军事专家，但与任何大学、智库或私人机构都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以他名义发表的研究论文或学术出版物。

东戈巴达似乎只存在于社交媒体上——特别是Facebook和X——以及作为非洲法语区媒体的撰稿人，从塞内加尔到马里，从喀麦隆到布基纳法索。半岛电视台联系了几家刊登他作品的媒体。I-Unit采访的媒体中没有一家曾直接与东戈巴达交谈过。

还有他在社交媒体上使用的个人资料图片。

东戈巴达不仅长得像让-克洛德·森德奥利，这位教师兼裁判的葬礼于2020年9月举行。东戈巴达的X和Facebook个人资料使用了森德奥利2017年的一张照片，表明这张照片只是从这名死者的Facebook页面上拍摄的。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学家迈克尔·阿莫阿的研究领域是后殖民政治和非洲的权力过渡，他说：“无论是国家还是非国家行为者，都在利用已故者的身份进行自己的宣传。”

虚假信息研究员尼娜·扬科维奇表示，她“非常惊讶他们选择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不是仅仅使用活着的人的资料或可能使用人工智能”来构建虚假身份。

分析显示，东戈巴达并不是唯一一个为非洲法语媒体撰稿的看似不存在的人：I-Unit发现自2021年初以来，有超过15位作家和至少200篇文章发表。

部分作者（但不是全部）在库特勒提交给媒体的付费文章中署名。大多数作者在报纸简历中称自己为自由撰稿人，其中一些人（如东戈巴达）自称是分析师或专家。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工作经历，而且在很多情况下，没有社交媒体资料或其他证据表明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

专家表示，与东戈巴达一样，一些似乎并不存在的评论家撰写过批评法国和联合国的文章，这表明该网站试图传达政治信息。

半岛电视台分析的大多数文章不仅批评法国在其前殖民地所扮演的角色，而且对俄罗斯也给予了相当正面的评价。这些文章发表的国家都出现了俄罗斯势力的增加，其中一些国家由亲莫斯科的军政府领导。

据半岛电视台采访的专家称，该文章的偏见以及I-Unit发现的库特勒信件的元数据都表明俄罗斯可能参与其中。

扬科维奇在看到I-Unit的证据时说道，“我认为很多国家都在通过秘密机制开展信息行动。”

这位专家补充道：“俄罗斯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通过扮演角色来做到这一点，”他是打击网络虚假信息的美国阳光计划的首席执行官。

“法非特殊关系”衰落，俄罗斯崛起？

法国曾是非洲十多个国家的殖民统治者。如今，在经济、军事和文化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数十年后，法国在非洲大陆的影响力正在减弱，而越来越多的西非和中非领导人向俄罗斯敞开了大门。

“法国希望维持‘法非特殊关系’（Francafrique）政治，即法国殖民统治时期控制其前殖民地的政治制度，特别是在经济方面，”阿莫阿说。“尽管这些国家已经获得独立，但它们在经济上仍未独立。”

俄罗斯政治分析家亚历山大·纳扎罗夫认为，只有一小部分非洲人在这一制度下受益。

“这些国家的民众对现有的社会经济模式感到厌倦，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模式不适合自己，”在莫斯科高等经济学院研究俄罗斯和法国在法语非洲地区的作用的纳扎罗夫说道。

“‘法非特殊关系’体系的关键支柱是精英网络，”他在谈到法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时说道，该地区的领导人，包括喀麦隆的保罗·比亚和科特迪瓦的阿拉萨内·瓦塔拉，都是法国的强大盟友。“每个人都在法国大学学习过，每个人都在法国有银行账户，每个人都在法国有资产。人们认为精英是被收买的——精英与西方联系过于紧密。”

因此，法国与许多法语非洲国家民众的关系变得紧张。这种日益增长的怨恨最近影响到了该地区许多国家的国内政治。

过去五年，西非和中非发生了12多次政变，其中9次成功。大多数政变发生在前法国殖民地，由亲法国（且在许多情况下得到法国支持）的统治者掌权。

新领导人试图减少法国的影响力，乍得和尼日尔下令法国军队撤离，塞内加尔则重新命名纪念碑并重写教科书。

与此同时，地区真空为俄罗斯创造了机会，使其能够取得进展并扩大影响力，例如参与中非共和国的采矿业以及马里和布基纳法索的安全事务。

与此同时，它似乎正在通过媒体影响力活动来精心塑造自己的形象，就像半岛电视台所指出的那样。

扬科维茨说：“俄罗斯长期以来的做法一直是寻找社会的裂痕或不满，然后真正地填补这些裂痕，撕裂社会结构。”

她解释道：“俄罗斯以前就使用过虚假宣传和虚假账户，最著名的就是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

“这样做的目的是给亲俄观点披上草根支持的外衣。在这种情况下，后殖民时代的许多非洲人可能都认同这种观点。”

元数据

多哥记者库特勒与这家布基纳法索媒体取得联系两个月后，他通过WhatsApp再次与其取得联系。

他写道，“我还有另一篇文章要给你。”

“客户同意同样的价格。”

库特勒首次表示自己是一名中间人，受他人委托接触该地区的媒体并支付费用。

其他迹象表明他也只是一台更大机器里的一个小齿轮。

他发给编辑们的一些WhatsApp消息显示，它们是别人转发的。这表明，几乎可以肯定有第三方向库特勒提供了文章和资金。

通过分析WhatsApp消息和包含文章的原始Word文档，半岛电视台找到了有关此次活动幕后黑手的线索。

每个数字文件都包含元数据——关于文件本身的微小信息碎片。这些数据可以揭示文件的创建时间、创建文件的机器语言，甚至可以暗示作者。

在本案中，这些文件揭示了两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首先，每份文件的部分元数据都是西里尔字母，这是东欧使用的字母，这对于法语记者在非洲法语区撰写的文章来说并不常见。其次，其中一份文件包含一个10位数字。第一位数字是7，这也是俄罗斯的国家代码。

扬科维茨在查看半岛电视台提供的证据时指出，此次影响活动的发起者犯了“许多愚蠢的错误”，导致他们的行动被揭露。

通过使用电话号码识别应用程序，I-Unit能够反向搜索这个10位数字的号码。该应用程序显示了电话号码所属人的名字：塞思·邦阿蓬·维雷杜（Seth Boampong Wiredu）。这两个姓氏在加纳都很常见。

那么，在一份显然是法属西非宣传活动的文件中，这个加纳人的名字怎么会与一个俄罗斯电话号码联系起来呢？

尽管出现在这份文件中的他的号码并不能直接证明他参与了这次活动，但维雷杜确实曾与类似的活动有过联系。

影响力运动和瓦格纳集团

2008年，塞思·维雷杜从加纳来到俄罗斯，在莫斯科西北570公里（355英里）的诺夫哥罗德市学习。他在那里呆了几年，并开始从事翻译工作。他的俄罗斯税务文件显示，到2019年6月，他已获得俄罗斯公民身份。

2020年，维雷杜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以宣传活动而闻名的公司工作：总部位于圣彼得堡的互联网研究机构(IRA)。

IRA因参与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而声名狼藉。根据特别检察官罗伯特·穆勒对俄罗斯干预该选举的调查，IRA开展了“旨在挑起和扩大美国政治和社会不和的社交媒体活动”。

该公司与俄罗斯情报机构有联系，其创始人是当时的雇佣军首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亲密密友叶夫根尼·普里戈津。

但在2016年大选干预之后，Facebook和推特等美国社交媒体公司改进了其系统，试图阻止俄罗斯等国家行为者未来开展协调一致的宣传活动。

扬科维茨解释说：“社交媒体平台正在寻找俄罗斯用卢布购买的广告或创建的虚假账户，因此它必须洗白其虚假信息。”

“它必须向中间人和个人付费，以确保这些信息能够传播出去。”

2020年，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披露爱尔兰共和军在当年美国总统大选前雇佣尼日利亚和加纳人员在Facebook和推特上发布煽动性政治内容，这一点变得十分明显。

据CNN当时采访的消息人士称，正是维雷杜雇佣了他们并支付了竞选费用。在CNN质问维雷杜时，他否认与IRA有任何关联。

2021 年，他出演了一部名为《Tourist》的俄罗斯动作片，该片讲述了俄罗斯军事人员在中非共和国的故事。这部电影由瓦格纳集团资助，该集团是一家与俄罗斯政府关系密切的私人军事公司，由普里戈津创立，普里戈津也是爱尔兰共和军的创始人。

作为一家私营军事公司，瓦格纳成为多个非洲国家（尤其是中非共和国）的首选安全机构，其主要行动基地就位于中非共和国。瓦格纳最初在中非共和国负责训练当地军队。这将成为马里和布基纳法索等其他国家的蓝图，在瓦格纳部署其战士后，俄罗斯在这些国家的军事和民事存在有所增加。曾经的瓦格纳现在正逐渐被纳入俄罗斯国防部，并更名为非洲军团。

有人怀疑，当普里戈津在2023年因质疑普京处理乌克兰战争的方式而死于一次可疑的空难时，情况是否会有所改变。然而，阿莫阿表示，他的死并没有改变俄罗斯对非洲的计划。

“普里戈津去世后，俄罗斯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首先与瓦格纳发挥关键作用的非洲国家进行了直接联系，表示虽然普里戈津已经去世，但俄罗斯的外交政策没有改变。”

争夺影响力

根据纳扎罗夫和阿莫阿的说法，俄罗斯在西非和中非的目标与法国历史上一直试图实现的目标不同。

纳扎罗夫表示：“俄罗斯对非常务实的合作感兴趣，这将导致资金流入俄罗斯。”他指出，俄罗斯是化肥、武器和机械的潜在供应国。

这位俄罗斯分析师表示：“因为我们对赚钱感兴趣，所以我们可以向这些非洲国家提供比法国建议的更为优惠的条件。”

纳扎罗夫补充道：“俄罗斯并没有试图让这些国家成为附庸国。俄罗斯没有兴趣这么做，实际上也没有能力这么做。”

阿莫阿说：“法国希望保持其影响力。因此他们将俄罗斯视为竞争对手。法国已经明确表示，他们更愿意与非洲国家打交道，而不是与俄罗斯打交道。”

这场影响力的争夺导致两国都采取各自的策略来说服当地民众了解自己的目标。

阿莫阿说，“他们的策略截然不同。”

“俄罗斯会进行宣传，我们显然可以看到，这（影响力运动）就是宣传。

“在法国，这实际上是通过正规的国家媒体来完成的。”

他指出，由法国政府资助的法国24台和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媒体“将传播自己的福音，即‘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支持非洲、打击恐怖主义、帮助非洲实现贸易和经济繁荣’”。

但最终，“他们实际上都有相同的议程：影响力，影响力。”

回复权

在回答半岛电视台关于他是否参与其中的问题时，库特勒表示，他和他的媒体TogoMedia24均未根据与俄罗斯有关联的客户的请求签署任何影响活动的协议，而且他不知道有亲俄影响活动的存在。

库特勒还否认自己在任何影响力活动中充当中间人，并表示他正在帮助同事发表文章。

他告诉半岛电视台，“作为记者，我们在非洲各地都有同事与我们合作。如果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就会帮助他们，反之亦然。”

法国欧洲和外交部表示，法国一直致力于转变与非洲的“历史性伙伴关系”，特别是在安全和金融领域。

“应有关国家的请求，并在充分尊重其主权的情况下，法国在军事上参与了萨赫勒地区，特别是马里的反恐斗争。”

它还补充道：“法国一直在重新配置其防务伙伴关系，目的是摆脱军事基地的逻辑。”

它还表示，法国不再担任西非国家中央银行的管理机构成员，并愿意进行货币改革，因为目前仍有14个国家使用西非金融合作货币，并将其与法国财政部挂钩。

最后，声明表示，国有法国世界媒体集团（France Medias Monde）旗下在国际上出版的法国媒体是严格自由和独立的。

本文提到的其他各方，包括俄罗斯政府、瓦格纳公司、维雷杜以及在社交媒体上以东戈巴达为名发帖的人，均未回应半岛电视台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