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土地，没有家园，没有未来”：喜马拉雅雷布查人对新大坝感到担忧

深夜时分，扎西·乔登·雷布查（Tashi Choden Lepcha）被一阵震动惊醒，她位于纳迦村（Naga）山腰的家就在震动中。纳迦村位于印度喜马拉雅山脉东北部锡金邦的一个偏远村庄，坐落在蒂斯塔河（Teesta River）上游，蒂斯塔河从下方的峡谷流过。几个世纪以来，这里一直是原住民雷布查人的家园。

“感觉就像地震一样，”这位51岁的五个孩子的母亲谈到2023年10月4日发生的事情时说道，“整栋房子都在摇晃。当时下着大雨，停电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那天晚上，天色漆黑，大雨倾盆，雷布查叫醒了三个孩子（分别为13岁、10岁和5岁），惊慌失措的丈夫和她一起冲出了家门。他们和几个邻居一起，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寻找安全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闻到一股明显的泥土味，还有类似火药的味道。

片刻之后，一股如同海啸般巨大的巨浪以令人恐惧的力量席卷而来。雷布查人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场冰川湖溃决洪水（GLOF），是由突然崩塌的冰石流入南洛纳克湖（位于北锡金蒂斯塔盆地高处的冰川湖）引发的。

撞击冲破了湖面的冰碛墙，泄出了超过5000万立方米的水。洪水摧毁了锡金最大的水电站——位于锡金最大河流蒂斯塔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东部）上的金琼塘的蒂斯塔三号水电站，该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200兆瓦。大坝溃坝导致库水额外泄出500万立方米（相当于2000个奥运游泳池的水量）。

蒂斯塔河流域的高速洪水携带了约2.7亿立方米的沉积物和碎片，对蒂斯塔河流经的锡金、西孟加拉邦部分地区和孟加拉国造成了大面积破坏。

至少55人死亡，74人失踪，超过7025人流离失所。洪水损坏了近2.6万栋建筑物，摧毁了31座桥梁，淹没了超过270平方公里的农田。洪水还引发了45起山体滑坡，损坏了四座水坝，并摧毁了10号国道的部分路段。

位于巴鲁塔尔迪克丘附近的另一座水电站——蒂斯塔三号和蒂斯塔五号水电站，自洪水严重损毁以来一直处于关闭状态。修复工作仍在继续，但两座水电站已近两年没有发电。

科学家表示，此次洪水灾害破坏规模之大，是近几十年来喜马拉雅山区记录到的最具破坏性的洪灾之一。

废墟中的重建

如今，距离锡金首府甘托克约73公里的纳迦村因持续的地面沉降而荒废。房屋有的开裂，有的倒塌，有的虽然屹立不倒，但却向下方流淌的河流倾斜。穿过村庄的主干道NH10公路已被摧毁，留下了长长的、深深的裂缝。

总共约有150户家庭在洪水中失去了家园和土地，如今面临着不确定的未来。雷布查一家的两栋房屋在山体滑坡中倒塌，全部被洪水冲毁。他们和其他19户家庭目前暂时住在辛吉克一家政府提供的旅游旅馆里，距离他们家约10公里。

由于该地区正在努力恢复，而蒂斯塔河沿岸的社区仍然流离失所且处于脆弱状态，环境、森林和气候变化部（MoEF&CC）在未经任何公众咨询的情况下批准了重建蒂斯塔三号大坝的计划，尽管人们担心未来冰川湖溃决洪水的风险以及横跨锡金的喜马拉雅山脉属于地震敏感地带。

随着季风季节的到来，蒂斯塔河水位大幅上涨。这已在北锡金引发多起山体滑坡，冲毁了正在建设中的桑卡朗桥，切断了该地区大部分地区的交通。

北锡金境内绵延的道路仍然泥泞不堪，遍布瓦砾。2023年的洪水和明年的季风期间受损的几座桥梁至今仍未重建。

琼塘大坝工地的质量控制实验室也被洪水冲毁，导致施工暂停。蒂斯塔受影响公民组织（ACT）的气候活动家嘉措·雷布查问道，“这里看起来像是饱受战争蹂躏的地区。他们要怎么重建蒂斯塔三号？” ACT 是一群雷布查人，致力于反对在该地区建设大型水电项目和环境保护。

国际山地综合发展中心（ICIMOD）高级冰冻圈专家法鲁克·阿扎姆表示：“在决定在同一地点重建大坝之前，必须进行详细的风险评估，考虑未来气候情景、冰川行为、水文变化和沉积速率。”

由于缺乏这样的评估，该地区的雷布查人担心会再次发生灾难，因此正在抗议这项建设。

备受争议的大坝

印度喜马拉雅地区共有189个潜在危险的冰川湖，锡金拥有其中40个。由于气候变化导致的气温上升和冰川融化，许多冰川湖面临危险。

蒂斯塔三号大坝建在一条河流上，该河流两岸已有国家水力发电公司（NHPC）修建的水坝。大坝最初被定位为一个可再生能源项目。

该大坝于2005年获得批准，预算为570.5亿卢比（约合6.67亿美元），但到2017年投入运营时，实际耗资已超过1400亿卢比（约合16亿美元）。2011年的地震摧毁了主要基础设施，并引发了反复的山洪和山体滑坡，导致大坝建设延误。

该大坝受到了环保人士和全印度电力工程师联合会（AIPEF）的批评，他们称其是“公私合作的失败典范”，因为成本严重超支、工程拖延多年、生态破坏严重，并且无视原住民的权利和生计。

由于包括旁遮普邦、哈里亚纳邦、北方邦和拉贾斯坦邦在内的买家拒绝支付更高的价格，运营商锡金乌尔贾有限公司（前身为蒂斯塔乌尔贾有限公司，简称TUL）被迫以约定价格的一半出售电力。2017年，输电延迟造成的损失进一步扩大，从2017年6月到9月，每天损失约6千万卢比（70.1万美元）。

2023 年毁灭性的洪水过后，大坝的重建费用预计为 4,189 千万卢比（4.9 亿美元），但专家质疑，如此大规模的重建工作如何能够以不到原始建设成本三分之一的资金完成。

今年5月的一项调查再次引发了人们对该项目的担忧。锡金警备队（一支特别警察部队）发现，在选择独立电力供应商的过程中存在违规行为。根据警方调查结果，该供应商不具备承接如此规模项目的资质。据称，关键的大坝设计参数因此受到影响。

其他报告发现，环境评估也忽视了关键风险。德里大学2006年的一份生物多样性报告[PDF]将中唐地区列为高度敏感的生态区。然而，该项目却迅速获得了环境部的环境批准，理由是一份报告声称该地区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重要的野生动物。这一审批程序也绕过了环境部自身的指令，即在完成对提斯塔河流域的全面“承载能力研究”（即研究一个地区支持人类生活和工业的能力）之前，锡金邦不得批准任何水坝建设。

“中央水利委员会和中央电力局还没批准设计方案，为什么就急着批准重建？”水利部门倡导组织“南亚水坝、河流与人民网络”（SANDRP）的协调员希曼舒·塔迦尔问道，“当时使用的环境影响报告（EIA）是在2006年之前完成的，没有考虑到冰川融水的风险。冰川融水导致了灾难，现在又有人用同样有缺陷的EIA了。就连溃坝后准备的大坝安全报告都没有公开，也没有被纳入这次决策的考量。”

虽然此次计划修建的是“混凝土面板堆石坝”，据称比之前的“混凝土重力坝”设计更能抵御洪水，但专家和当地社区仍然担心这还不够，因为他们表示，关键的影响研究尚未完成。

半岛电视台联系了环境和森林部及气候变化委员会，询问为何蒂斯塔河三期重建项目在未进行新的环境影响评估的情况下就获得批准，尽管该项目存在安全和生态影响方面的担忧。此外，还向锡金乌尔贾有限公司询问了重建计划和结构安全问题，并向印度国家水坝公司询问了蒂斯塔河沿岸多座水坝的累积影响。截至本文发稿时，所有这些办公室均未收到回复。

蒂斯塔三号水电站于2017年通车前，最初建设期间进行的隧道开挖和爆破作业导致了山体滑坡、水土流失和房屋损坏。然而，目前尚未对地震风险、河流流量减少或长期生态影响进行全面评估。

“我们的土壤很脆弱，”ACT主席桑杜普·雷布查说道，“我们每年都会经历更多的山体滑坡。冰川溃坝期间，土壤被彻底冲走了。如果在我们村庄地下再次挖掘隧道，该地区可能会塌陷。”

居住在下宗古区桑贡村的桑杜普表示，从南普里克当到迪克楚的10公里河段是蒂斯塔河唯一一段没有水坝的河段。

许多人担心，如果蒂斯塔三号水电站的重建工作在没有保障措施的情况下继续进行，村庄将面临风险。“我们已经看到了纳加发生的情况，”桑杜普说，“为什么这个项目能获得紧急批准，而受影响的家庭却仍在等待重建？”

神圣的土地

宗古地区位于锡金北部，与干城章嘉峰生物圈保护区接壤，是原住民雷布查族的保护区。宗古地区的雷布查人以其与河流和山脉的精神纽带而闻名，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抵制在该地区建设大型水电项目，以保护自己的身份认同、生计和生物多样性。

21世纪初，蒂斯塔河流域拟建多座水坝——雷布查人将这条河流尊为神明——当时，澳大利亚首都领地（ACT）率先发起了反对水坝建设的抗议活动。他们的绝食抗议最终导致宗古地区四个大型水电项目和宗古地区以外四个大型水电项目被取消。

“我们是万物有灵论者，”ACT秘书长马亚尔米特·雷布查（Mayalmit Lepcha）说道，“我们的传统、文化、身份认同，以及其他一切都与这里的干城章嘉峰、蒂斯塔河、兰吉特河和荣永河息息相关。”

尽管这些社区长期以来一直积极参与相关活动，但他们表示，在公众咨询过程中，他们被忽视了，尽管他们的土地和河流将用于拟建的520兆瓦的蒂斯塔四号水电项目。

潜在建设工地附近至少有16个村庄，横跨北锡金的农业带。该项目将在宗古的希加塘村和桑贡村地下修建隧道，将水输送到发电站。这条淤积隧道将把含有沉积物的水从主水库引开，预计将穿过以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而闻名的圣湖东京多湖（Tung Kyong Dho）。

来自宗古区希加唐村的宋米特·雷布查告诉半岛电视台，去年六月的山洪暴发让她失去了牲畜和种植园。“我们害怕重建家园，”宋米特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反对党公民行动党（CAP）领导人加内什·拉伊告诉半岛电视台，他尤其担心大坝重建的新计划，该计划将大坝高度提升至118.64米，是原坝高度的两倍。“随着气候变化加剧，未来任何溃坝都可能淹没整个琼唐县，”他说，“这不仅会影响宗古，还会波及下游的所有人。”

这可能包括西孟加拉邦迪克楚、朗波、辛塔姆和噶伦堡以及大吉岭和杰尔拜古里地区的定居点，这些地区在2023年的洪水中受到了严重影响。在梅利附近的巴卢科拉等地，自2023年洪水以来，许多家庭一直住在临时搭建的救济营里。条件艰苦，难以获得清洁水、卫生设施和医疗服务。

下游的困境

2023年的洪水不仅摧毁了22岁的勒布恩·塔帕位于北孟加拉邦巴卢科拉的家，巴卢科拉位于旧蒂斯塔三号大坝下游约100公里处。这场洪水也打碎了他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梦想。

勒布恩现在和父母住在蒂斯塔公路沿线救济营的一间狭小房间里，该救济营位于巴卢科拉上方。他们被夹在营地前方正在进行拓宽公路的工程和身后正在进行的塞沃凯-朗波铁路隧道施工之间。由于地势险要，他们面临着山体滑坡和洪水的威胁。

这位身材瘦高、体格健壮的年轻人环顾着村子残存的景象说道，“如果他们要重建大坝，就必须在这里修建防护墙，保障我们的安全，”他小时候踢足球的场地，以及曾经奔跑的操场，如今都被淤泥和瓦砾掩埋了，“我们只有这片土地。如果失去了它，我们该何去何从？”

在下游约10公里处的蒂斯塔巴扎尔，68岁的蒂卡拉姆·卡尔基（Tikaram Karki）的房屋和摩托车修理店在2023年的洪水中被淹没。他建在河岸上方的房子，洪水过后几天就开始开裂和滑坡。

他站在残破的房子和店铺旁说道，“我们当时躲在山里淋雨。早上6点回来的时候，房子、道路、电都没了，”这两栋房子和店铺都陡峭地向蒂斯塔河倾斜。谈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以来的损失，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蒂卡拉姆现在和一家四口租房居住。他每月支付8000卢比（93美元）的房租，同时由于无法继续经营生意，他陷入了经济损失的困境。

他从西孟加拉邦政府获得了一些赔偿，但这笔钱不足以弥补他的全部损失。“我在这里住了30年，花了300万卢比（3.5万美元）盖房子。结果我只拿到了7.5万卢比（876美元）。这笔钱该怎么花呢？”

与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蒂卡拉姆表示，他认为多年来规划不善以及大坝建设导致的淤泥堆积不均加剧了破坏，抬高了蒂斯塔河的河床。

他说，“如果他们在旱季清理淤泥，我们现在就不会这么脆弱了。”

蒂卡拉姆补充道，“我不能告诉政府不要修建大坝，但他们应该为所有仍然居住在蒂斯塔河沿岸的人们建立适当的保护措施。”

风险上升

2025年1月，一个由国际科学家和非政府组织组成的团队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项研究，研究人员警告称，南洛纳克湖是锡金扩张速度较快、危害较大的冰川湖之一。该湖面积从1975年的0.15平方公里扩大到2023年的1.68平方公里，对下游社区构成洪水威胁。

国际山地综合发展中心（ICIMOD）的阿扎姆告诉半岛电视台：“蒂斯塔三号大坝在加剧南洛纳克冰川溃坝灾害对下游的影响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阿扎姆解释说，虽然这场灾难性的洪水无法避免，但通过更好的基础设施规划和对湖泊的主动监测，其影响可以显著减少。他说，“加固的泄洪道、沉积物处理系统以及与上游传感器连接的预警系统，本可以提供关键的响应时间。”

洪水来袭的当晚，大坝的发电站仍在运行。据塔迦尔称，当局早已收到警报，但当时并没有关于在这种情况下打开泄洪闸的标准操作程序或应急方案。他补充道，“而且从那以后就没有人追究责任了。”

塔迦尔表示，他深感担忧的是，大坝的重建没有考虑到当前降雨模式可能造成的洪水风险。

“下次洪水来袭时，这座大坝泄洪过多，下游的其他大坝怎么办？”他问道，“这些大坝都没有重新设计，以抵御这种过量流量。”

5月底，辛塔姆的蒂斯塔六号坝址发生了山体滑坡。嘉措说道，“每逢季风季节，这种情况都会发生。”

拉伊批评了该邦的优先事项，称政府在极端天气事件预计会增加的当下，“一味追求修建更多水坝，而不是加强灾害防范”。

“这里没有未来”

2023年10月的洪水过去近两年了，扎西·乔登·雷布查仍然无家可归。谈起自己在纳迦村的家，她哽咽着。

“我们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养育孩子。现在我们一无所有了，”她擦干眼泪，谈起自己和丈夫。她哥哥以前住在隔壁，他也失去了一切。

灾难发生后，她和丈夫以及孩子们住在纳迦的一所学校里。但当学校的墙壁出现裂缝时，他们就被转移到了辛吉克。宿舍里的厨房和浴室也开始出现裂缝。

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后来搬到了约150公里外的西里古里，为了工作和上学，而她自己则独自一人留了下来，因为她在纳迦中学任教。

政府给了他们13万卢比（1520美元）的补偿金，但大部分都用来支付搬迁费用了。

有人讨论过在山上更高的地方为流离失所的家庭分配土地。但许多人担心，重新安置可能需要数年时间。她现在说道，“如果政府给我们一块安全的地方的土地，我们就可以建房子。我们还能这样生活多久？我们在这里没有未来。”

周围村庄的大多数人都和她一样担心。他们希望大坝项目取消或搬迁到更安全的地方。

马亚尔米特也呼吁谨慎行事。她说，“毫无疑问，我们还会面临更多的冰湖溃坝。”

“只有当决策基于适当的影响评估，考虑所有因素，并以透明的方式进行时，人们才会有信心，”塔迦尔补充道，“但现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对水电项目持怀疑态度。”

他表示，原住民社区必须参与决策过程。“他们面临的风险最大，也是最了解情况的。”

在北孟加拉邦和锡金邦从事灾害管理工作的非政府组织“拯救山丘”（Save The Hills）的普拉富尔·拉奥（Praful Rao）呼吁两邦建立联合灾害规划。“上游发生的事情会影响下游。现在是时候我们共同制定基于科学的灾害规划了，而不是为了盈利而盲目地推行大坝项目。”

虽然水力发电对印度的能源未来至关重要，但拉奥警告不要无节制地扩张。“你不可能每隔几公里就建一座大坝。我们需要研究这个脆弱的地区能够安全地支撑多少座大坝。”

马亚尔米特敦促中央和邦政府重新考虑这项审批，“不要侵犯原住民的权利和环境。我代表这里的河流、鸟类和动物。”